request-free-img

等一个人咖啡(四)

  “阿不思姊姊,我要……我要五杯……”

  一个显然是猜拳猜输了的高中生害羞地站在柜台前嗫嚅着。

  还是同一个,上次点黯然销魂咖啡的那位。真该练练猜拳技术的。

  “五杯什么?”阿不思的脸部肌肉完全没有一丝牵动。

  “我要五杯……那个……那个……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

  高中生很艰难地背完,我笑了出来。

  “满十八岁了吗?”阿不思冷冰冰地问。

  “啊?还没。”高中生有些震惊。

  “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要十八岁以上才能喝,三岁小孩都知道,去跟你的同党说,改点别的幼稚一点的咖啡。”阿不思拒绝。

  高中生落荒而逃,脸红红地回到那群狐群狗党,然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年轻就是美好,做什么蠢事都会被当作英雄。”

  老板娘回头看着那群喧哗吵闹的高中生,忍不住发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板娘,你记不记得有个问题还没回答我?”我看着心情很飞扬的老板娘。

  我想,现在也许是个得到解答的好时机。

  老板娘看着我微笑,她立刻知道我在问什么,实在是个很聪慧的女人。

  她的魅力不仅来自于淡淡的成熟,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慵懒自在。

  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够得到这份慵懒暇逸的气质。

  “我不是一直都一个人。”老板娘停止手中的剪纸,对阿不思说:”给我一杯低咖啡因的摩卡爪哇,我想,我又要开始说故事了。”眉毛上扬。

  阿不思理所当然的笑笑。

  短短三分钟,阿不思变魔术般在老板娘面前放上一杯热咖啡。

  而我的面前也摆了杯热巧克力。阿不思用一种很特殊的眼神告诉我,那个故事她已听过,示意我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

  我同意了,我是个很喜欢听故事、听故事时也喜欢专注的女孩。

  我看着老板娘第一次喝”老板娘特调”之外的咖啡。

  比起我的热巧克力,低咖啡因的香气略显单薄了些,但清爽没有厚琐的负担,很像我眼中想象的,老板娘的人生。

  或许,这点观察也可以在我伟大的”咖啡/个性”记事本里添上一个小小记录。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阿不思一样,是个不喝咖啡的人。”

  老板娘闻着咖啡香,那淡淡的蒸气抚摸着她略显清瘦的脸颊。

  “但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非常喜欢喝咖啡,喜欢到,连我都不由自主端起咖啡,进入他的世界。”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左手无名指。

  当时我年纪还小,但我明白,那里是一个女人,身上最幸福的位置。

  “你很喜欢他,对吧?”我猜。

  “一开始没有那么喜欢,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无话不聊的童党。原本我以为,我们到了人生某个分歧点,例如“国小”毕业、例如“国中”毕业等,我们就会理所当然穿上颜色不同的制服,走进不同的人生,跟大多数人一样,回忆尘封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短短祝福。”老板娘的眼中充满了得意的光采:”但没有。”

  他的双亲在他“国小”毕业典礼那天,不幸出车祸过世了。

  当大家都在为分离培养情绪假哭时,我看着导师走到他身边说了几句话,他一听,仓皇不知所措地从会场跑去医院,我不懂,于是向导师问明了原因。

  知道后,我开始无法克制地大哭。

  一连哭了好几天,每晚睡觉阖上眼睛时,彷佛都会看见他穿着麻衣、无助地跪在丧礼告别式的角落。我难过得无法入梦。

  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我爸爸,我不想念私立中学的初中部,想到他读的、位于八卦山山上的彰化“国中”,继续当他的好朋友、照顾他的情绪,以免他变成自闭儿或是学生流氓。

  幸运的,我爸爸很高兴我珍惜这份友情,于是答应了。

  上了“国中”,依亲的他没有钱吃营养午餐,于是我每天从家里带两份便当给他吃。

  他成绩不好又贪玩,我便晚上押着他到我家、当他的小家教,教他到不想会也得会为止。

  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我家里摆放的种种煮制咖啡的器具,那些都是我喜爱喝咖啡的老爸珍藏的宝贝,而他老是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我爸也就热心地倾囊相授,教导他各种咖啡的知识、如何辨别咖啡豆好坏、甚至还跟他一起蹲在院子里用奶粉罐DIY烘焙生咖啡豆,两个人像是忘年之交。

  到了高中联考,真是我的一场噩梦。

  不晓得是因为太过紧张或是吃坏了肚子,我考到第二天就得了急性肠胃炎,在考场里几乎熬不下去,成绩当然不好,只得在选填志愿时将私立中学当作唯一的选择。而他,他真的很聪明,他的联考分数远远超过第一志愿彰化高中五十分。

  我想,应该是说再见的时候。

  坦白说,我挺难过的,当时我真希望我爸还有没教完的咖啡课程,如此我才能在偶而的下课晚上瞧见他的身影。

  但到了私立高中报到、新生训练的第一天,我吓呆了。

  “好久不见,以后请全校第一美女多多指教。”

  他穿着白色衬衫、咖啡色长裤,笑嘻嘻地背着蓝色布书包,站在校门口等我。

  然后深深一鞠躬。

  我根本没办法反应,只好讪讪地向他挥挥手打招呼就走进教室。

  回想起来,我当时根本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情绪,是一种叫做”喜欢”的东西。

  我还单纯地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后来我看见他每天放学后都匆匆忙忙骑脚踏车离去,我才知道,原来他为了支付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还就学贷款,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打工。

  呵,也算是学以致用吧,我爸知道了还很得意他的徒弟终于青出于蓝。

  我偶而会到那间咖啡店写作业,老板跟其它的工读生都向我夸赞他的手艺是全店第一,客人都很满意。

  “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他总是笑嘻嘻地穿着白色围裙,弯腰问我,故意装绅士。

  “随便。”我想说既然他请客,那就随便吧。

  他每次都端上风味不一样的咖啡,拿铁、摩卡、浓缩、哥伦比亚、美景三河、佛罗娜、苏拉维西,还会贴心地附上一片小蛋糕,单就技术上绝不比阿不思逊色。

  虽然我的舌尖没有特别敏锐,但我总是可以感觉到在每一次不同的口味后、藏在他 手艺里的,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

  但我还不知道,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所以我在高二时交了一个男朋友,高三的学长,高高帅帅,骑红色FZR打档车、穿刻意定做的打折裤上学,是所有少女心中的梦想。

  “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你从未应允过我什么。”他。

  “对不起。”我哭了。

  “不用对不起,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对不起。”女孩子将脸埋在双掌里。

  “不用对不起,不过你要明白,有些事,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坚定地说:”我永远都在等你当我的新娘子。”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

  虽然我还是可以见到他勉强挤出笑容,弯着腰、伸出手,绅士般问我:

  “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然后加上一句:

  “请问我还没有没机会,如果有,别忘了轻轻敲桌子鼓励一下我喔。”

  然而,我的手从来都吝惜传达我的情感。

  他却从来不吝惜他的笑容,还有美味的咖啡。

  所以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启示。

  大学联考前一个月,他陪着我到邮局划拨一套音乐CD,当时在中午,来邮局办事的人很多,他趴在我身边看着我填写划拨单,不知在傻笑个什么。

  突然,有两个抢匪冲进邮局大叫抢劫不要动,我吓呆了,他立刻紧紧从背后抱着我。半分钟过后,我听见一声爆竹巨响。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人群的尖叫。

  “你有没有怎样!你有没有怎样!有没有哪里很痛?”

  他惊慌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绕了一圈察看,我赶紧摇摇头表示我很好。

  “吓死我了。”他松了一口气,我却看见他的右手袖子上,都是血。

  我在医院急诊室外,不断祈求上天别让他离开我。

  只要他还能对我绽放笑容、为我端上一杯温暖的咖啡,我愿意给我们俩一次机会。

  两个小时过后,挂在急诊室门上的红灯熄了。

  我又哭又笑,站在走廊上将满脸的眼泪揩干,将电话卡插进话机里,告诉那个学长我想,分手。

  大学联考后,他因为右手还没复原、计算答案时慢了半拍,所以没考上“国立”的大学,填了台中的东海。

  我帮他拿志愿卡去登记时,瞒着爸爸,将我的志愿卡上第一顺位”台大心理”用橡皮擦偷偷擦掉,填上一个象征机会的数字。

  然后,开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涯。

  但我还是很笨,即使我越来越喜欢他。

  四年中,我深深害怕我一旦被他追到了,他就会像其它现实生活里的许多男生一样,失去恋爱的热情,失去当初追求时的活力,忘记在咖啡里添加那一点点,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没答应他的追求,眼睁睁看着他跟学妹手牵着手,走在美丽的文理大道上。

  我哭了,躲在浴室里偷偷地哭了好几天。

  我亲手挥别珍贵的幸福,丝毫没想过一次次拒绝他之后,他所尝到酸苦滋味。

  只顾着保存他追求我的快乐时光,却不敢携手挑战不可知的未来。

  心如刀割,我才明白我自以为付出甚多,其实我多么自私。

  毕业典礼,他穿着黑色的礼服,神色有些落寞地站在路思义教堂前的宽阔草坪上与同学、学妹合照,我终于鼓起勇气,哭着向他大声告白。

  东海大学毕业典礼,大草皮。

  数百个人围观一场闹剧。

  他走了过来,说要跟我合照。

  “你去死去死啦!我以后都不要见到你!”我大哭,推开他的照相机。

  “应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吧!”他突然情绪爆发。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煮咖啡给我、为我念精诚、陪我念书、拉着我逃课看电影、为我……为我挡子弹……呜…都是骗人的!”我把鲜花摔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的努力一直都没用!都没用!我追你那么久你都不肯跟我在一起,别人一牵你,你就跟人家跑了!我算什么!上个月你网友说要追你,你竟然说要好好考虑一下?!干!我比不上一个你从未看过的男人吗?”他把相机丢在地上愤怒咆哮。

  “呜~~~~”我蹲在地上,气得大哭大闹。

  他从未见过我这么胡闹,气竟消了一半。

  “对不起。”他叹口气说。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咬着嘴唇,看着草地上的小野菊。

  “对不起,我真的追不到你。”他转身,就要走。

  就要走。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不要走!”我大叫。终于下定决心。

  他不明白,但停了下来。

  “我……我不是不当你的女朋友……我只是要你一直追我!”我红着眼,大声说:”我只是很喜欢很喜欢你追我的感觉,我好怕,好怕你跟我在一起以后,就突然不要我了嘛,呜……”我一直哭,他也一直哭。

  围观的数百人,也一起哭。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年头,要找到一个真正愿意帮我挡子弹的人,有多…有多困难……”我的鼻涕跟眼泪搅和在一起。

  “你们才是最登对的,再不走,我要被大家用石头砸扁了。” 他身旁的小学妹淡淡一笑。

  “sorry……”他歉然说,看着小学妹摀着脸跑出人群。

  “看这里。”他看着我哭花的小脸,捡起草地上的照相机对准我。

  “走开啦!”我摀着脸,不让他拍照。

  “我搞不懂,一下要我滚,一下子说我走了你会死掉,一下子又叫我走开。”

  他笑着,把脸上的眼泪都笑落了。

  “我哪有说我会死掉!”我抽抽噎噎地笑了。

  “嫁给我!”他大叫。

  “不要!”我也大叫。

  “至少当我的女朋友吧!我连你的手都没牵过!”他开心地嘶吼着。

  我别过脸,但隐藏不住幸福的笑意。

  “答应他吧!”一个穿着毕业服的长发女孩擦着眼泪道。

  “答应他吧,让我在毕业前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回忆吧!”

  一个拿着篮球,毕业服乱穿的男生大叫。

  “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

  他拿着相机,贼兮兮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瞬间。

  我擦掉眼泪,说出他期待十四年的咒语。

  “女朋友就女朋友。”

  “喀擦!”

  往后的四年间,他当完兵、在新竹找到一份工作,我则在一间出版社上班,担

  任小小的美术编辑。我们之间,也再度经历了上千杯的咖啡。

  一个周末,他开着刚刚分期付款买下的新车,兴高采烈载我到竹东的关雾渡假,

  还让根本没有驾照的我偷偷开了一小段路,想想真是惊险。

  “小咪,你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吗?”在民宿吃晚饭时,他突然很认真地问我。

“当然喜欢啊,虽然我每次都说随便,但只有是你为我煮的我才会这么回答,嘻,其实我宁愿喝白开水也不愿尝别人煮的咖啡一口,我爸爸还会因为你吃醋呢。”我点点头回答。

  他笑了,笑的很开心。

  自从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以后,就属那个时刻的笑容最灿烂了。

  “你煮的咖啡太好喝啦,万一我以后喝不到这么好喝的咖啡该怎么办?”

  我学着周星驰电影”食神”里的经典对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教你一个办法。”他正经八百地却又说着搞笑的内容:”你就开一间咖啡店,整天瞎煮一堆乱七八糟的咖啡,取名叫老板娘特调,然后每次煮的内容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难喝的要死吧?接着规定这种

  烂咖啡每日只供应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得请老板娘,如果点了老板娘特调的话,就可以跟世界第一美女聊聊、聊一杯咖啡的时间。”

  “好无聊喔,这样有谁会点这种咖啡?岂不是砸了自己的店招牌!”我大笑。

  “一点都不无聊。如果有一个人,每天风雨无阻,就算走路碰上下雪、就算开车遇到龙卷风、就算大地震将他前面的路裂成好几条缝,他都会克服万难,敲敲你的门,一脸腼腆地向你说:老板娘特调,两份。”

  他越说越认真,认真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起来。

  “那么,他就是你的下一任真命天子,当你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你千万要珍惜他、别让他轻易溜走,因为这样的人,是带着我托付的使命,带着我的眷恋。”

  他笑了。

  我却哭了。然后一直用力捶他骂他,叫他不要乱说话,害得我好好的假期却无端哭累了眼睛。

  那天晚上,山上飘着细细小雨,他站在门口邀我夜游。

  出门前,我看了看日历,四月一号。

  “我警告你,在愚人节求婚的话我会很生气。”

  我用力敲了他的头。即使我已经拒绝了他一百次的求婚。

  他神秘地笑着,撑开雨伞。

  “然后呢?”

  那个猜拳老猜输的高中生趴在柜台上,他的朋友们挤在柜台边,围成了一圈。

  不知道从故事的哪一段开始,他们全都靠了过来。

  乱点王也将椅子凑近了不少,竖起耳朵倾听。

  苏门答腊不知何时,被老板娘抱在怀里,睡着了。

  “然后,我就在这里,等一个人。”

  老板娘笑着,没有眼泪,也没有一丝悲伤。

  我却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最后怎么了。

  但我知道老板娘为什么开了一间几乎无所事事的咖啡店。

  为什么菜单上会有一道老板娘特调。这就够了。

  “阿姨,为什么你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会哭啊?”那高中生问,他刚刚偷偷抬起头来让泪光滑回眼睛里面的动作,早就被我发现。

  “回忆很美,为什么要哭呢?”老板娘依旧看着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笑的很阳光。

  “还有,我不是阿姨,我叫老板娘!小心我叫阿不思放老鼠药进咖啡里!”

  老板娘故意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高中生。

  “老板娘,你年纪轻轻就变成了欧巴桑,我们一定会帮你。”

  一个剃平头的高中生勇敢地说道,差点被老板娘的手刀击中。

  “帮什么!”老板娘第二记手刀也打不中。

  “帮你贴海报啊!”平头高中生空手夺白刃,硬接住老板娘的手。

  “贴海报怎样?”老板娘感到好笑。

  “征求喜欢喝难喝咖啡的勇者,通过一百杯咖啡就可以娶世界上最年轻的欧巴桑回家!而且一杯只要99元,多少也值得尝试一下!”长得像西瓜的高中生附和。

  “现在的高中生真是太不可爱了。”

  老板娘无奈地收回手刀,然后突然往西瓜高中生的头上一斩,斩得他哇哇大叫。

  我看着老板娘。

  多么美的一个故事。

  很荣幸,我能够在这间店里工作。

  陪着老板娘等着她的真命天子,总有一天,他带着天上另一个他的祝福与使命,前来共饮那一杯杯难喝,却充满幸福期待的咖啡。

  也希望,在这段浪漫店史的庇荫之下,我也能等到生命中的那一个人。

  “咳,我想来杯老板娘特调。”乱点王整理衣襟,故作忧郁地走了过来。

  然后我们全都用白眼瞪他,他只好干咳了两声,假装没说过那句话。

  白烂终归是白烂,只想捡现成的便宜。

  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模拟考成绩公布了全校名次,我第一百零八名,在班上排名二十,差强人意。

  小青就厉害多了,她只有数学小败,其它的都超过我,全校名次是六十六。

  “六六大顺,距离台大又近了一步。”

  她这么说,然后要到我打工的咖啡店小小庆祝一番。

  我当然说没问题啦,还说要给她半价优待,小青高兴地打电话跟金石堂请假。

  晚上六点,小青换下制服,跟我一齐走进店里,选了个靠近墙角的地方坐下。

  “那杯肯亚应该就坐在这附近吧?”

  小青才是观察敏锐的人,她一进店里,就寻找电源插座,想要碰碰运气。

  “不晓得今天他会不会来就是,有时候他下午就会来了。”

  我说,看见阿不思远远朝着我摇摇头。她不仅鼻子灵,耳朵也很灵光。

  小青从我的口中知道阿不思的神技,但她可没胆跟阿不思胡诌奇怪的咖啡名。

  跟不熟的人乱哈拉违反了小青的本性,所以我也不怕她突然代替我向泽于告白。

  小青她点了一杯蓝洞咖啡,还有一盘意大利青酱面。

  肯亚先生大约在晚上八点才来,那时小青早就嗑光了桌上的食物,杂志也翻了三本。不过肯亚先生今天不点肯亚,而是两杯拿铁。

  我端着两杯拿铁放在泽于跟他野蛮女友的桌上,偷偷跟泽于打暗号。

  于是他笑笑拿走了奶量尤少的那杯。

  但就在我转身要回到柜台的时候,我听见小青惊呼一声。

  回头看,一杯咖啡已经空了,因为它淌在泽于的脸上。

  “你竟敢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很丢脸?你存心让我难堪!”

  野蛮女友愤怒地瞪着泽于。

  小青看着这一切,张大嘴巴用夸张的嘴型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疯子”。

  I can’t agree with you anymore,我不能同意小青更多。

  然而泽于似乎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彷佛早料到那杯拿铁会像多年前机车广告中郭富城被女友泼了杯水一样,淋在自己脸上。

  “如果你不想写你就说啊!我会逼你写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野蛮女友振振有辞地骂着。

  但她发现泽于的表情竟是那么漠然时,她的情绪再度濒临爆发极限。

  她的手猛然抓着泽于面前满满的咖啡,眼睛瞪大。

  “够了。”

  阿不思一手压下野蛮女孩手中的咖啡凶器,一手将一杯冰开水放在桌上。

  “如果你一定要泼,泼冰开水,不然地板你来擦。”

  阿不思冷冷地说,与野蛮女孩之间的咖啡杯正自僵持着。

  野蛮女孩忿忿瞪着阿不思,有些发窘,有些牵拖式的愤怒,不肯、也不甘就这样屈服。

  此时,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往这边猛瞧。

  好像还听见右边桌的好事客人,正打赌第二杯咖啡会不会跟着泼上。

  “抱歉,地板我会擦的。”泽于面无表情地说,摘下滴着饮料的眼镜。

  然后慢慢拨开阿不思跟野蛮女有的手,将拿铁慢慢倒在自己脸上。

  棕中带白的咖啡液自额头顺着高挺的鼻梁而下,然后分成无数条小河流,小河们在宽阔下巴上瀑布落下,最后浸湿了黑色的衬衫。

  阿不思没有很惊讶,酷酷地拿着冰开水就走。我跟小青却傻了。

  野蛮女孩却略微得意地看着泽于。

  想必,她会将这件事当作”男友珍贵的道歉事件”大喧大擂。

  “我们分手吧。”泽于没有闭上眼睛。

  即使大家都震惊店里正发生的一切,所有目光都不留情地集中在他身上。

  但泽于的表情并没有分毫狼狈,而是一种坚定。

  没有妥协空间,因为不带感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野蛮女孩的声音变得很软弱,但她的眼神兀自强装愤怒。

  泽于没有说话。

  他要说的,在三十秒前,已经淋在他的脸上。

  “你会后悔,到时候你回来找我,就不是两杯咖啡淋在脸上可以解决的!”

  野蛮女孩大声咆哮,然后抓着Prada包包冲向店口。

  在她奋力推了门一下时,自动门没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震了一下。

  当她看见透明门上的玻璃并没有映像出泽于跑过来拉住她的身影时,她又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当作这段恋情不甚优雅的句号,忿忿走出门。

  而我呢?当我回过神时,我正拿着一条毛巾塞在泽于的手里。

  他苦笑,然后将脸揩干。

  “出糗啰。”泽于说,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能不笑吗?我心里开心的要命。

  后来据小青说,我当时笑的跟白痴一样,好像当选“总统”的不是阿扁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