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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个人咖啡(八)

之后的几天,我都在店里看着泽于跟乖乖女友在店里约会。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店里的杂志很多,所以他们老是选在这里喝咖啡。

每天两个小时,每天两杯苏拉维西,每天两本杂志。

每天我都经历喜悦跟沮丧的矛盾情绪。

“阿不思,说真的,要是你来挑,你会选我还是那个乖乖女?”我失魂落魄地啃着英文参考书。

“说真的,我是很视觉的动物。”阿不思拿出两杯苏拉维西,其中一杯的奶泡上居然用焦糖画了个心。

“阿不思你有够花心。”我皱着眉头,拿着两杯咖啡走向泽于俩。

但是到了礼拜五,泽于踩着忧郁的步伐来到店里,身边没有人。

打开笔记型计算机,插上电源,拿了本天下杂志。点了杯肯亚。

“今天一个人?”我问,有点好奇,很多期待。

“一个人,所以肯亚。”泽于的眼睛看着身旁,好像那乖乖女还在身旁似的。

“女朋友今天有事?”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分手了。”泽于的苦笑一直很有文学家的气质,充满了戏谑的形而上。

我的心撞了一下。

“不会吧?是你提的吗?”我装讶异。

“嗯,她也没反对就是。”泽于喝了一口肯亚。

“可以问为什么吗?”我举手,实在是太突兀了。

“暂时不行。”泽于故意装出心很痛的样子,然后开始敲他的报告。

我的心情难免有些飞扬,但又为泽于感到莫名其妙、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蓝色情绪。泽于交女友的速度的确快了点,好像他身边不能没有人陪似的,这样的人其实很可怜,说不定就像阿拓形容暴哥那样,都是容易寂寞的人。

所以泽于喜欢喝气味缤纷的肯亚咖啡的原因,是因为每一口、每一道香气,都像是丰富情感的陪伴。

如果他不是容易寂寞的一匹狼,他一定是渴望百分百爱情的人。

为了要寻找最契合的对象,泽于决不浪费时间在没有结果的情感上。

所以一换再换,直到孤帆靠岸的那天。

“你这样说也很合理。”老板娘最近在迷刚弹公仔,那是大胡子上次推荐给她的。大胡子连续几天都有来点老板娘特调,这真不简单,尤其是昨天他喝了一杯加了可乐的拿铁。

“你的肯亚喜欢看商业杂志,股票跟投资那几页都被他翻烂了。”阿不思自己盛了杯苹果汁,句句鞭辟入理:”他的思考逻辑说不定就是一套狗屎投资法则,投资错了就认赔杀出,毫不迟疑,决不肯被呆帐套牢。”

“阿不思这样说也是很有道理。”乱点王不知何时出现在柜台旁:”他一定是在等一张王牌股票。”他今天乱点了杯”约客夏之纽约风情画”装浪漫。

“王牌股票?就是一百分的情人?”我决定今天回家后,问老爸老妈如果我是一张股票,会是哪一支?

“股票会跌,股王随时换人做。”阿不思冷笑:”根本没有真正的股王。”

好吧我投降,我实在不想用投资股票来比喻这件事。

看着坐得远远的泽于,他真是个可怜又需要爱的家伙。

快要打烊的时候,泽于的眉头像是快要打结一样深锁。

他慢慢收拾好背包跟计算机,将没翻几页的杂志放回柜子,走到柜台跟我说再见。

“希望你很快就可以快乐起来。”我说,递给他一张画满笑脸的纸条。

“谢谢,虽然失恋不能用快乐治疗,但我会试试的。”他点头,接过纸条。

然后递给我一张他刚刚在座位上偷偷写的东西。

“谢谢你的咖啡。希望终有一天,我能愉快地点上两杯肯亚。”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挥挥手。

寂寞的城市,寂寞的人。

寂寞地泡在肯亚咖啡因里。

那是一个关于死在他怀中的前前前任女友的故事,大抵上是黑道挽歌兼江湖儿女情长意更长的悲伤史诗。

故事里有刀,大约七十多把,然后也有枪,估计约二十几只,飞来飞去的子弹则不计其数,仇家跟疑似仇家的角色大概在三十至四十人之间不等,如果以正义跟邪恶二元论来区分,大概是势均力敌的局面。

然后男人们开始杀杀杀杀,女人们也跑来跑去助兴,偶而替男人挨子弹表示忠心耿耿,偶而拿起手榴弹威胁色[[的仇家彰显贞节情怀,偶而下海帮男人还债,刀光血影步步杀机,路长情长人女情更长,熟撵电影叙事的暴哥将一切说的相当传神。

“最后我将怀里男人的皮面具撕下来,才发觉他竟是我的秀贞,天,原来秀贞为了调解我跟跟他父亲王董的过节,竟然舍身取义要我不要报仇,哎,但大错已经铸成,往事只能追忆。”暴哥静静地说,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我很想举手说最后的结局完全是天龙八部箫峰误杀阿朱的桥段,但我还是忍住了,甚至还干哭了几声表示哀悼。

“所以,那个叫泽于的如果敢在外面撵花惹草,告诉我。”暴哥将泪擦掉,冷冷地说出结论:”我砍死他。”

“谢谢暴哥,我心情好多了。”我双手合十,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阿拓载我离开暴哥那边的时候,一直跟我道歉。

“对不起,上次我失恋,暴哥他开导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要帮我砍了阿不思还是挂了弯弯的,坦白说他这么讲义气让我心情舒坦不少,但我以为他会因人而异啊,没想到他还是说一样的话。”阿拓猛说对不起,看来他是真的很内疚。

“你要赔偿我,我精神受创。”我觉得脑袋里都是刀跟枪,无法回复到泽于的忧郁背影。损失惨重。

“好啊,这当然没有问题。”阿拓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多了,太晚,下次吧。”

“阿拓先生请问你要怎么补偿?”我问。我可是一个星期上七天班,但如果补偿方案很棒的话我可以考虑跟老板娘请假。

“秘密,只要你有空,随时打电话给我。”阿拓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根本没有阿拓的电话号码。

于是阿拓将机车停在我家巷口,然后用原子笔在我的手心写了一串手机号码。

“今天晚上还是谢谢,因为绿色奇迹很好看。”我看着手心上的号码,说:”而且我也比较不那么怕暴哥了。”

“暴哥本来就不可怕啊。”阿拓说,然后紧紧抓着我的手。那股磅R的内力再度绞得我花容失色。

“你不要急,慢慢等,真金不怕火练,爱情不畏等待。”阿拓真诚地鼓舞我:”你那么好,泽于一定会发现你的。”

阿拓这番恳切的言语,后来深深影响了我。

每当我心灰意懒,每当我想要放弃,我就会想起阿拓话中的魔法。

使我坚定不移,使我坚定不移,使我坚定不移。

泽于一直没有开心起来,我只敢跟他传纸条,请他加油。

只有他带社团学弟们到店里讨论新生杯辩论赛的时候,他才会将系住眉头的枷锁打开,口若悬河地带新生讨论攻防的论点。

那时候的他,又帅,又聪明。

我一直以为辩论赛的题目都是形而上的问题,例如”男人该不该让女人流泪”、”爱情重要还是面包重要”、”劈腿是否是人生必经的课题”这类的五四三题目。

我当然错了,错得离谱。

光一个交大新生杯辩论赛的复赛题目,就已经定到”台湾不应采行二分之一退学制”,而决赛的题目则是”安乐死不应合法”,这么严肃不苟言笑。

也所以,我很喜欢趁客人少的时候,坐在他们的身边听讨论。

“学弟要记住,打安乐死应不应该合法的策略有多种,如果你们从道德价值层面出发大概分成两样,看是要打生命自主权的高价值命题,还是要打人同此心的低价值命题。如果从前者来打,就要注意落入是不是谁都拥有生命自主权?谁可以掌握别人的生命自主权?并且要区分出法官为何可以决定犯人的生命,但医生却无权决定病人的患者的生命期限?务必要抓紧这个区分,然后……”泽于说得调理分明,我在一旁都忍不住猛点头。

后来泽于带的交大土木一年级队果然赢得了冠军,还到店里大吃一顿庆祝。

也许从社团的种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特质吧?

泽于参加辩论社,不管是参加前就已经很聪明或是参加后才变灵光,总之最后都会是个脑袋一流的聪明鬼;而阿拓跟我哥都是直排轮社的,我瞧都是笨蛋。

说到这,我也不晓得自己到底为什么一直想做归因。

从咖啡、从社团、从任何一个小细节,我总觉得见微知着是很有道理的,可以帮助我在短时间了解一个人。

但阿拓就不一样了。他觉得看一个人就看一个人,看其它的东西都没有用。

礼拜六,阿拓到店里让我依约请了一杯低咖啡因苏门答腊。

“请假吧,我要去代朋友家教,带你去见识一个让你忘掉所有烦恼的人。”

阿拓指着手表,一口将我精心煮的咖啡干掉。

“不会吧?现在?跟你去家教?”我简直哑口无言。上次我跟阿拓说要他赔偿我的精神受伤只是开玩笑的,所以也没真的打电话给他。

“去吧,店里有我就够了。”阿不思冷冷地说。

“谢啦!我们走!”阿拓紧紧握住阿不思的手,阿不思的眉头揪了起来,显然被阿拓的内力攻击了。

于是阿拓就匆匆载着我,往竹东的方向骑去。

沿途阿拓先跟我介绍个家教学生的背景,我听了啧啧称奇。

他是个重考大学五次的男生,因为太瘦所以不必当兵,也所以干脆卯起来一年一年考大学,社会组跟自然组都考过,但都因为分数太低所以什么鬼都没上。

“好可怜啊,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要用他勉励我要好好用功读书、看到他我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所以心情就会海阔天空了对不对?”

我在后座大叫,其实你不必这么麻烦。

“当然不是啊!他只是很容易分心,又不笨。所以多才多艺啊!”

阿拓大叫,过弯加速。

车子停在一间杂货店的骑楼下。

“阿拓!等一下别跑,陪我下盘棋!”

一个赤裸上身的中年人抠着肚脐,热情地喊道。

“等我家教完啦!等着被我电!”

阿拓拉着我走进杂货店,踏踏踏爬上水泥楼梯。

我好像渐渐习惯了这种场面,这,就是阿拓的世界。

“你好,我叫小才,欢迎你参观不可思议的人体奇妙物语。”

一个瘦到几乎要被医生空投到麦当劳的男人站起来,郑重地跟我握手。

他就是阿拓的家教学生,补每一科,因为他每一科都很烂。

小才的房间堆满了不切实际的道具跟玩偶,还有很多本漫画跟录像带,参考书当然不可避免灌了一大柜,柜子的中间还塞了一具充气娃娃。

“你好,请问什么是人体奇妙物语?”我伸出手,但才与他的手心碰到一下下,小才就夸张地往后一飞!我吓了一大跳,错愕地看着躺在地板上的小才重考生。

他居然口吐白沫,手脚还抽A了两下。

“不会吧?阿拓?”我赶紧看向阿拓,他却在哈哈大笑。

小才慢条斯理站了起来,摇摇头,好像正试图清醒。

“人体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们都是靠微弱的生物电流在神经丛里传递讯息,但你刚刚从手心发出的生物电流非常惊人,也许连你本人也不知道?”

小才深呼吸,伸出手,要我再碰他一下。

“不会吧?还有,你刚刚是不是在骗我的?”我看到阿拓已经笑倒在床上,实在是给他很怀疑。

“你别理阿拓,他刚刚被我点了笑穴。来,再碰我一次,观察我皮肤的反应。”小才脱掉上衣,露出精瘦的排骨身体。

我忍不住好奇,轻轻将手指放在他的掌心。

小才的手臂皮肤居然一阵鸡皮疙瘩,而且还像井然有序的波浪一样往胸口、肚子、背上跑去,就像起疹子一样。

“人体真的很奇妙吧?我练了很久才练出来的。”小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鸡皮疙瘩瞬间消失。

我实在被搞胡涂了,他是在玩什么把戏?

我瞪着阿拓,阿拓只好揉着肚子解释道:”小才是个努力型的人体表演家,很厉害的!小才号称拥有一千种奇妙的才艺!包你大开眼界!”

原来如此,要学会一千种才艺,难怪考不上大学。

“听阿拓说你心情不好?让我帮你占卜占卜。”小才叹口气,语重心长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从我的发际抽出一张扑克牌,老把戏。

我一看,是张红心七。

“原来是恋爱方面的问题,简单,小才叔叔帮你。”小才闭上眼睛,拍拍脸,不知道在瞎搞什么。

“啊?你在做什么?不是要上家教课吗?”我觉得小才先生真是荒谬透顶。

“注意看!”阿拓大叫。

突然,小才的鼻孔喷出两道白色的液体,天!

我吓得往旁边一闪,但衣服还是不免沾到一些。

“好脏啊!你干什么!”我傻眼。

“牛奶。”小才的语气平静中带点得意。

“小才这一招很神秘哩!他死都不告诉我他怎么练的!”阿拓兴奋到脸都红了。

我觉得好无聊好无聊。

记得几年前在张菲主持的综艺龙虎榜看过一个搞笑艺人表演喝牛奶,然后从鼻子里流出的戏码,但他至少还需要喝个牛奶当素材,然而,我的确没看到小才什么时候偷喝牛奶了。

那牛奶难道可以事先储藏在他的鼻腔里?

无聊,但神秘!

“人体的不可思议不是喷牛奶就可以说得清楚。”小才语重心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很害怕他会朝着我吐奶,于是赶紧往后退两大步。

阿拓却赶紧跳下床,从小才的书桌上拿起一个火柴盒,火柴棒一划。

小才接过燃烧的火柴,眼睛[成一条线,嘴里鼓胀得老大。

糟糕!他要喷火!

我遮起眼睛,考虑要不要来段应景的尖叫。

“呼!”小才用力吹熄火柴。

是的,他只是吹熄了火柴。

但我依然惊魂未定。

“以为我要喷火吧?错了,如果我要喷火,我一定不靠火柴。”小才充满志气的眼神,说:”我要靠自己喷出来!”

“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我摸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看看小才,看看已经笑死了的阿拓。

“声东击西。”小才得意洋洋地宣布。

“声东击西?”我摸不着头绪。

小才仰起头,双手从嘴巴里慢慢拉出一条湿湿的领带,然后打了个结,套上脖子。原来他趁着我刚刚闭上眼睛避火的时候,塞了条领带到喉咙里。

“还蛮了不起的喔。”我开始欣赏这个万年重考生无聊的幽默了。

后来小才还表演了恶心的头皮屑龙卷风,搞得我跟阿拓一边大叫一边躲来躲去,然后又露了一手我看不出破绽的隔空取物,正当我讶异不已时,他又开始表演无聊的一边倒立一边刷牙,最后是用屁股踢毽子。

真的是很谜的一个人,我开始相信他的体内可能真的堆满一千个无聊当有趣的把戏。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家教时间也过去,阿拓抱着上半身赤裸的小才感谢他今晚超越魔术师的表演,我也应他的要求弹了他的左乳表示赞赏。

“下次让你见识我一分钟表演二十个人体奥秘的惊人造诣。”小才忧郁地说:”全世界只有七点五人办得到,这是宿命。”

然后我不想知道是哪七个半人。

我跟阿拓走下楼,那个爱抠脏肚脐的中年男子果然摆了一盘军旗等着。

于是阿拓跟我坐着长板凳,开始跟这个名叫勇伯的中年男子对奕。

阿拓一边下棋一边跟我介绍小才的传奇。

勇伯是小才的爸,小才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常常躲在小房间里看电视跟勇伯租来的日本综艺节目录像带,因此迷上了日本搞怪节目里各种奇怪的烂把戏,整天在房间里研究奇怪的道具跟自己的身体,展开了无师自通的揣摩跟研发体术之旅,一心一意要当世界上第一个”奇妙人体师”。

“到底什么叫奇妙人体师?比魔术师还厉害吗?”我问,拿着勇伯请客的饮料。

“小才说,人体师所有的把戏都是来自人体,其它只是障眼法。”阿拓炮掉了勇伯的马,说:”魔术师都是靠手法跟道具。”

“当那个奇妙人体师可以赚大钱吼?我可素很期待龋 庇虏的车反抽了阿拓的炮。

小才的奇妙人体师之路还蛮坎坷的,所有的同学都把他当作科学怪人,学校老师也把他视为眼中钉或教学上的污点,校长甚至还把他叫到司令台辱骂一番,要他好好振作用功读书。幸好勇伯跟勇妈还算放给他去,不然小才大概要离家出走、先当个流浪魔术师吧。

而阿拓,那个常常发现怪人怪世界的阿拓,当然把小才当作宝,家教费还学陈水扁自砍一半,因为他通常都花一半的时间教他算题目,然后花一半的时间看表演。

半个小时后,勇伯将了阿拓一军。

“你还早啦!”勇伯拍拍阿拓的肩膀,叹口气:”我可素将命赌在军棋上的男人,怎么跟我比。”

真是犬子无虎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