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两节体育课就在清大直排轮社不太精彩的花式表演中结束了,但过程中我一直无法将眼睛从阿拓酱红的脸色上移开。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胸口依稀还卡着一块叫做歉疚的东西。
多么惨的一个人啊,可以想见每次他们的社团需要暖场的时候,阿拓的万年糗事就会被重提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然后又是一遍又一遍,最后深深烙印在每个听过他糗事的人的脑海里。
即使他的名字被忘却,但”那个人的女友被拉子追走”的荒谬却无法被忘记。
类似的情况也曾发生在我身上。
“国小”三年级,有一天早自习大家都在练习生字,有只很凶的流浪狗突然闯进教室乱吠,样子很凶,当时老师不在,大家都乱成一团。
而距离那条大狗最近的我一时惊慌跳上了桌子大哭,但那只流浪狗听到哭声后却开始绕着我的座位打转,时而趴了上来,牠的口水都滴在我的鞋子上。
躲在桌子上的我惊吓过度,周遭的小朋友又吆喝大笑,不知是一时委屈或是慌乱,我竟然失禁了。
在五十个同学面前,我的裙子花了一片,桌上作业本也浸湿了。
那大狗多半是内疚,夹着尾巴就逃走了。
后来,慢进教室的老师没问清楚状况,就认为我故意捣乱,还罚裙子湿掉的我到讲台上罚写板书。
当时,我一直哭,一直哭,但哭声一直没办法掩盖掉身后同学的哄堂大笑。
故事没完。
我从此成了笑柄。这个恶梦一直伴随着我到“国小”六年级,这都得感谢那个留西瓜头的长得像技安的”技安张”。
技安张他不断跟我同班,也不断把握种种机会跟其它的新同学介绍我的糗事,他每回顾一次,我就哭一次,我每哭一次,他就拼命拍手叫好,天生的坏胚子。
幸好他跟我的“国中”学区不一样,我才一直怀抱着”我的人生到“国中”时就会重新开始了,别急,别慌”这样的梦想活下去。
所以,我在“国中”新生训练时又看见他笑嘻嘻地坐在我后面的后面时,我简直傻眼,他还没开始跟“国中”新同学回顾我的糗事前,我的眼泪就噗簌簌流下,害怕的发抖。新的导师还以为我生理期痛不欲生,特地叫卫生股长扛我到保健室休息。
后来我才知道,学区重划了。
不过这个恶梦是我多虑了。
大概是技安张上了“国中”突然成熟,他没有再提这回事,也不大跟我说话。
但童年恶梦的滋味,我一辈子都会记住。
人可以出糗,但旁边总有人将不快的回忆倒带、嘲笑,这是多么恶质的对待。
所以我不可以当这么可恶的人。
体育课结束的下课时间,大家在回教室的途中还在热烈讨论阿拓的糗事。
“那个叫阿拓的人真是忍耐力之王,要是我早就气炸了。”
我说,在贩卖机投了一罐开喜乌龙茶,咚隆。
“可见这个世界上不管多糟糕的事,都可以习惯,习惯以后就没有感觉了。”
小青完全置身事外,投了罐咖啡广场,咚隆。
她完全忘记每次月经来的时候,她都痛得咬牙切齿乃至请假修养。
“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
我回想阿拓脸红又勉强挤出笑容的表情,不禁有些气愤:”他一定对我们新竹女中的印象坏透了,下次遇见他,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赔不是。”
“你真的太多管闲事了。”
小青看看手表,老气横秋地说:”再过三分钟就要考古文观止跟文化基本教材了,还是先管管你自己的交大之路吧!”
结果,老天爷似乎听见了我的义愤填膺。
晚上七点,等一个人咖啡店里已经坐满了八成客人,有的看书、看杂志,有的则拿出原文书啃了起来。
我换上白色的制服围裙,趁着客人流动较少的时候跟着阿不思学习如何从单品咖啡豆中取出适当的比例,以配置、烘焙出口味稳定的综合咖啡。
例如黄金海岸综合咖啡就是取用顶级的拉丁美洲咖啡豆与印尼咖啡豆的组合,再用意大利烘焙咖啡豆引出略带甜味的口感;佛罗娜综合咖啡则是调和了80%的优肯综合咖啡,在加入20%意大利烘焙豆增加口味的层次感。
当然还有阿不思自己研究出来的特殊综合咖啡,她毫不藏私地倾囊相授。
“你好厉害,怎么会混出这么香的咖啡?”
我闻了闻阿不思的独家秘方,这秘方可是混了五种豆子再淋上少许焦糖的极品。
“还不是那些无聊的客人训练的?他们老是嚷着怪名字,我就老实不客气调了新口味给他们,把他们当作免费的白老鼠,没想到有些实时创作闻起来还不错。”
阿不思将松饼放进烤箱里,调整时间。
“原来如此。”我喝了一口阿不思秘方。
虽然我还距离发表杯评的程度还很远,但我至少尝得出来好喝跟不好喝。口感层次分明。
“阿不思,你相信一个人喜欢喝什么咖啡,跟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关连吗?”
我问,想起了嗜饮肯亚咖啡的泽于。
“相信。”阿不思的脸色很酷:”光是听他们乱点的咖啡名称就可以知道那些无聊人士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垃圾。”眼光看向坐在左侧七十五度方向的乱点王。
乱点王今天乱点了杯”都市恐怖病咖啡”,发觉我们在瞧他,他得意地举起阿不思乱调的咖啡朝这边拋媚眼笑笑,想电死阿不思。
“我是说真的啦,那些无聊又爱乱点的人当然不能算在里面。”我小声地说:”你在这里那么久了,有没有观察到一些现象,比如说常常点巧克力脆片的人会不会比较幼稚啦?或是在冬天还在点咖啡冰砂的人个性比较偏执?诸如此类的。”
“我怎么知道?我才没空研究那些喝我咖啡的人是什么样的个性。”
阿不思依旧很酷,将松饼从烤箱拿出来,在上面撒上薄荷粉。
我挖起冰淇淋球放在松饼上点缀,然后用焦糖在上头挤出一张金黄笑脸。
“好可惜,要是你愿意观察的话,一定可以写出一本< 看咖啡知人心>的畅销书。”我故意这么说,实在想听听咖啡天才阿不思的见解。
阿不思听了只是皱皱眉,端着松饼走到一对情侣的桌旁。
“小妹,你知道阿不思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坐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制造姜饼屋的老板娘,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很酷,非常酷,是天生的冷面笑匠,个性善良体贴但嘴巴却永远不会承认人。”我不加思索回答。
“但你知道阿不思喜欢喝什么咖啡吗?”老板娘点头表示同意。
我愣了一下。
仔细回想,阿不思喜欢喝的咖啡……我好象没有特别的印象?
“好象没有特别喜欢的咖啡?”我猜。我总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没有留神过。
“错,阿不思她从不喝咖啡。”老板娘像个小偷那样鬼鬼祟祟笑着。
我眼睛瞪的老大。
阿不思端着一些用过的餐盘回来,我接过来清洗。
“阿不思你居然不喝咖啡?”我几乎傻住,愣愣地洗着餐盘。
“我胃不好,不喜欢喝也不能喝。”阿不思总算有些表情,像个刚刚偷到国王皇冠的小偷:”所以我都用鼻子享受咖啡,光闻不喝。”
我啧啧称奇,看来阿不思光用鼻子就能精准掌握咖啡的味道,简直是炉火纯青,如果日本电视台举办”电视冠军之咖啡鼻子王”,阿不思一定要代表台湾参加。
“所以要从咖啡看一个人,实在是没凭没据,很无聊。”阿不思指着自己的鼻子,酷酷说:”人是人,咖啡是咖啡,肯亚是肯亚。”
我满脸通红,原来阿不思早看出来我喜欢泽于。
“看咖啡很容易,看一个人却不简单。”
老板娘停止呼吸、小心翼翼将一块饼干用糖霜黏在姜饼屋的烟囱旁。
我嘟着嘴,真是两个没有想象力的女人。
一杯咖啡跟一个人之间当然有些关系。
每一种咖啡豆都源自世界南北回归线的生长地,但各个地方所生产的豆子当然都不尽相同;我调查过,肯亚所种植的咖啡豆是非洲邻国、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产国埃塞俄比亚传入,目前常见的肯亚豆有波旁种、肯特种、提比加、卢里十一号四个品种,肯亚的地形复杂多变,有沙漠、草原、峡谷及高原,咖啡产区位于其中部与东部海拔一千到两千五百公尺之间。
多么遥远的国度,那陌生的风却将咖啡香带进我们这间小小的店里。
泽于特别喜欢喝肯亚咖啡,在某种层次上正象征着他与遥远的肯亚、某处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地方、甚至是某颗咖啡树发生了关系。这种关系既有万里遥远,却又近如杯口,肯亚正与泽于内心的某个质素正联系着什么。
“或彼此相互反映着什么。”我解释完以上的长篇大论。
“你将来填志愿的时候,应该考虑一下哲学系。”老板娘发笑。
我不置可否,这种事能不能理解是很讲天分的。
叮咚。
门打开,又关上。
阿不思的眼睛睁大,然后迅速缩小,表情在刚刚那一瞬间似乎变了一下。
我擦着汤匙跟叉子,抬起头来。
门口边站着三个男生,里面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那脸孔有些不知所措,一只脚正想踏出店,另一只脚却僵在原地。
“阿拓?”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阿拓头低低的,似是很不容易下定决心般,跟着两个同伴走进店里。
那两个同伴好象不是直排轮社的,我在今天下午的体育课没看过他们。
“真巧,刚刚进来的三个男生我认识一个,就是那个头发有些乱、眼睛尖尖、皮肤有点黑的那个。”我说,等着他们到柜台点东西。
阿拓三人坐在店左侧的软沙发上,乱点王的后面。
“是吗?”阿不思的语气还是很平淡。
“那个男的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因为……”我说到一半及时打住,因为我发现我正在笑。但阿拓的脸依旧还是垂得很低、很低很低。
不知怎地,我的心揪了一下。
阿拓是因为见了我、认出我是今天下午那群女学生中的一个,所以无奈地发窘么?一定是这样,他一定认为我现在的脑中正转着”这个笨蛋的女友被拉子追走”这件经典糗事,所以心里正自难堪。
“因为什么?”阿不思问,看着老板娘面前的姜饼屋。
“没事。”我自责地说:”我差点成为我最讨厌的、不善良不体贴的人。”
非常用力捏了自己的脸颊一下以示惩罚。
然后我想起了,今天对自己的承诺。我深呼吸。
每次我有重大决定时,我都会深呼吸补充氧气与勇气。
阿拓慢慢站了起来,拨拨头发。依稀在杂乱的浏海后面,神色很黯淡。
看样子我刚刚实在不该认出他来的,当时我的眼神一定很伤人。
他走了过来,我却惭愧地不敢正视他,胸口里的气一古脑全泄了。
“先生,请问要点什么?”我感到很自责、很想伸出手掌让阿拓打手心泄恨。
“两杯焦糖玛奇朵中杯,一杯奇异果汁,两个水果松饼,一个九吋的海鲜比萨。”阿拓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的情绪突然有些反弹。
你们不是三个朋友一起进来的么,为什么偏偏是你来点东西,脸色又这么难看,让我困窘的快要窒息。
“好,请等十分钟。”我收下钱,打开收款机。还是不敢看着他。
阿拓接过了我找的零钱,然后一动也不动,没有回去座位的意思,就这么站在柜台前。存心用低气压让我愧疚到死吗?
好吧,既然我许下心愿,就一定要完成。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脸已撇向一旁的阿拓。
“对不起,今天在……”我的声音却越来越细,不是因为勇气再度崩泻。
而是因为我发觉阿拓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他的眼睛看着我身旁,阿不思。
阿不思也看着阿拓,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情绪。
这份平静迥异于阿不思惯常的冷淡。
这份平静彷佛是早已准备好,等待适当时机拿出来应对的那种平静。
“弯弯她……她过得怎么样?”阿拓开口。
语气恳切到连陌生的我,一听就动容。
“弯弯她很好。”阿不思微微点头。
阿拓的脸上浮出一点笑容。
那一点点笑容彷佛乌云密布的天空,静静湛露出一道赤诚的蓝光。
“谢谢你。”阿拓的上身微微前倾,居然是在鞠躬道谢。
阿不思推推红色胶框眼镜,少见的回礼。
然后阿拓转身。
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阿不思的声音很轻,不若平常的她:”他是个可悲的传奇吧?也许他的不幸,还得算上我这一份。”
此时此地,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抢走阿拓高中女友的拉子,原来就是阿不思。
男人的杀手,横刀夺爱的拉子传奇。
“你……你会觉得愧疚吗?”我张口结舌。
“爱情不谈愧疚。”阿不思说。
阿拓吃饭的时候很专心。专心到,像是刻意回避从柜台后、阿不思的眼神。
尽管阿不思才不理他。
“我想他以后不会再到这间店吃饭了。”我心想。
换作是我,我也不愿在前任情敌上班的地方用餐。彷佛有一百双眼睛加诸在自己身上。
所以,如果要道歉的话,只有这次的机会了。
此时阿拓的两个朋友也注意到了阿拓一直不说话的异常,于是开始询问阿拓。
我虽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我隐隐约约察觉到阿拓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目前正处于很糗很糗的状态。
因为他那两个损友无可遏抑的大笑,阿拓的脸再度烧了起来。
“真是太不可原谅了。”
我的心中突然有一股快要暴发的怒气,难道阿拓从来都没有凶过他们吗?
我一点都不再犹豫了,大踏步走出柜台,大刺刺来到他们的身边。
他们的笑声没有停止,但也注意到桌子旁站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围裙、绑着马尾的勇敢少女,于是边笑边抬起头看我。
“不准再笑阿拓了,你们不知道这样嘲笑别人会刺伤他的心吗?是不是阿拓都不凶你们,所以你们就觉得没有关系?”我忿忿不平,指着阿拓的鼻子:”光用看的就知道这个家伙很善良,不忍心对你们发脾气,但是你们却将人家的体贴当作理所当然继续欺负人家,这样真的很可恶很可恶!你们如果静下来,仔细听,就会发现阿拓的心正在号啕大哭!”
他们停止大笑,尴尬地看着我,手中的叉子陷进松饼里。
而阿拓则是张大了嘴,一动也不敢动。
“而且,你们知道抢走阿拓女朋友的拉子是什么样的人吗?”我越说越不平:”她是我看过最聪明最厉害最神乎其技的拉子,就算是你们的女朋友,如果被她瞧上照样也跑不掉!到时候你们喜欢这样被笑吗?到时候你们会有阿拓这样的风度跟朋友相处吗?”我开始信口开河,但阿不思的确是个很神奇的人。
他们面面相觑、脸色通红,完全的战败。
突然之间我又气馁了,我好象不是来道歉的,而是来添加大家的困扰。
“对不起,今天你来我们新竹女中的时候我们很不礼貌地笑了你,请你原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
“不会不会,我实在……实在不晓得我这样会造成大家……或是你情绪上的不满,应该道歉的人好象是我才对。”阿拓忙道,拍拍他两个朋友的肩膀忙说没事。
我想我今天的唐突他们应会放在心里,最好是能将我的话散播出去,让阿拓周遭的空气开始友善起来。
然而我看着阿拓有些慌乱的表情,不禁对他有点生气。
如果不是他这种窝囊个性,他怎么能被笑这么久?
如果他不被笑这么久,就不会造成今天我要鞠躬认错的尴尬局面。
“你说得也对,从今天开始,你就应该有点脾气,真正的好朋友是不会因为你发这种脾气而离开的,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我气呼呼瞪着阿拓的两个朋友,气氛有点僵硬。我站着,他们坐着,然后都停止说话,不晓得该怎么办。
我似乎可以感觉到手腕上的秒针晃动的触感,滴答滴答。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凶了。没看过这么凶的店员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索性再度低头认错。
“没有啦,我们自己也有错,你刚刚说的也对。”阿拓的一个朋友讪讪说道。
阿拓则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伸出双手来。
我呆呆地跟着伸出手,让阿拓的双手紧紧握住。
“今天很谢谢你,不过这都是我不好,我会好好反省我自己的软弱。”
阿拓的手很紧很紧,神色诚挚地道歉。
“不,是我太唐突了。”我感觉到手都快被握疼了,赶紧说:”你想喝什么咖啡?我请客,手艺不好请多多包含。”我每次犯错,千篇一律的道歉方式。
“不用了,我平常不喝咖啡的。”阿拓忙摇头,指着奇异果汁。
啊,一个不喝咖啡的人!
我又错失了一个藉由咖啡知晓一个人个性的机会,尤其是眼前这位记善良又懦弱的大男生,我实在好奇这样的男生会与什么种类的咖啡发生关系,好供我建立”咖啡/个性”这样的品味图谱的一员。
“那……那就从今天开始吧!只要你来,我就请你喝一杯咖啡,今天呢,就试试我刚刚学会的摩卡。”我笑笑。虽然阿拓可能再也不踏进这家店一步。
人与人之间,这样多可惜。
阿拓搔搔头,让他原本就不大整齐的头发又更乱了。
“那就谢谢了。”阿拓坐下,我转身。
于是,从一个误会跟一杯温暖的摩卡开始,我认识了阿拓。
一个害羞近乎没有个性,却拥有诚恳的蓝色笑容的大男孩,二十二岁。
虽然,我从他的眼神跟没口子的称赞里,看不出那杯摩卡到底对不对他的口味。
“拜!别忘记明天要模拟考喔!”
小青骑着脚踏车向我挥手,朝着不远的火车站金石堂的方向骑去。
“拜托,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我嚷着,挥挥手,钻进窄小的地下道里,往光复路前进。
每天打工,我并不觉得困扰或疲倦,反而是上学,唉。
在台湾,高三的生活实在不怎么彩色,美术课、工艺课、体育课、书法课、班会通通都是虚有其表的挂名,三不五时就有老师要借去考试或赶课,就算没课可赶 没试可考,他们也会来个请术科老师让学生自习,好象学生没有考上台大法律系,这些老师就会很对不起他们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过我念的竹女这一点就好多了,强调五育并进是竹女传统的骄傲,连体育老师这种爱装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课来考试。不过考试连篇仍旧是少不了的压力。
但很抱歉,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来。
只有回到”等一个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面有几点咖啡渍的工作围裙,站在吧台后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团团围抱,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今天气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见地问。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发,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个哑巴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沉默,因为她的沉默不只是个性,还有那么一点智能。
“明天要模拟考,好烦。”我一边看着贴在柜台上的英文词组一边调制炭烧冰咖啡。
“要不要早点下班,我没关系。”老板娘笑笑,这阵子她在迷剪纸。
我看着根本不打理店务的懒散老板娘,她大我十岁,今年不过二十七,年纪轻轻就已养成什么都没关系的个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拟考就是模拟考,不会因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会考。
“老板娘今天心情特好。”阿不思开口。
“为何?”我问,其实我也没看过老板娘心情真的坏过。
“今天下午有个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师点了她的老板娘特调,两个人聊的可开心。”阿不思忍不住泄密,脸上笑的很开。
“喔喔,原来你今天剪纸都挑粉红色的色纸,是因为谈恋爱喔?”我跟着高兴。
老板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纸好象是个传统式样的骑鹤老翁。
“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我问。
此时店里只有两个人,不忙,但透明的门外却挤了五个高中生不停在嬉闹挤兑,我立刻认了出来,是上次乱点”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们又在计画些什么。
“一个未婚、三十多岁的计算机工程师,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亚的附近,两个人、两台笔记型计算机,好象事情永远忙不完。”阿不思也注意到门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泽于今天来过了。看来我今晚微弱的动力又少了一点。
但我偷偷瞧着老板娘剪纸的表情,真是有够春心荡漾。我原本郁闷的心情逐渐纾解开来。
店里的菜单上,一直有个醒目的”老板娘特调”项目,一杯九十九块,附注写着:可以跟老板娘聊天,时间?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罢。
这是个谜。
记得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老板娘的那天,是我刚刚录取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第二个礼拜,一个天气凉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个刚刚返台任教清大的教授连续三天都来店里坐,也连续三天点了”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我记得他是个教物理的。
“所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则来解释啰?”
老板娘好奇地捧着冒着蒸气的热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蓝山咖啡,因为上面漂着几片不知所以然的柠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胡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笃定。
“也不尽然,也很不尽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角度来分析文本,你刚刚短短一句话总共二十三的字,却有四个矛盾点,或者说,有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观点来看,这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环环相扣无痕。”物理教授好象不字字珠玑就会死掉一样。
身为高中生社会组的我,在柜台后听得雾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组的学生可以听得懂。
他根本只是个学术暴走族,不炫耀会死。
但老板娘却没有反唇相讥,了不起的涵养。
她很自然地与物理教授从牛顿第三定律谈到宇宙生成,然后又从演化论谈到从电影”撕裂地平线”中由人工制造黑洞的技术问题,两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严肃皱眉,讲到宇宙膨胀论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张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的五体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却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
第六天,物理教授来了。
但他点的却不是”老板娘不确定特调”,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
我想前几天她没有来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后不得不换换口味。
老板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台上独自翻阅新闻周刊,没有过去小圆桌与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来场学术演讲的欲望一直在他的脸上无处暴走着,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后,物理教授失望走了,从此我只看过他两次。
我当然也感到很疑惑。
面容秀气、几乎不施脂粉的老板娘年纪轻轻,虽然挂了老板娘三个字,但行为举止却像个不打算写论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里看杂志、看书、做小学生做的劳作,例如做灯笼或是用吸管盖小房子等,从没见过她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过的杯碗残余。
唯一说得上”打理店务”的部份,大概是老板娘偶而会带些小摆设做点修饰,却也称不上什么工程。
但,老板娘每天都会亲手准备一点特殊单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随时冲上两杯。
其全名”老板娘不确定特调”,简称老板娘特调。
不确定三个字,是因为老板娘冲泡咖啡的技术比我还不稳定。
老板娘用手动磨咖啡豆的样子,像极了在月亮上捣药的玉兔,既笨拙又可爱,但磨出来的咖啡粉总是粗细不一,故意搞砸似的。然后是冲泡的过程,不管老板娘用的是咖啡压滤壶、滴漏式咖啡机、摩卡壶、浓缩咖啡机、虹吸式咖啡壶、甚至是单纯的布织滤网,她都表现的像是第一次使用那么手法拙劣,不是让咖啡粉浸泡过久,就是将滤孔开的过大,总之每一次煮出来的咖啡都无法保证品质,难有佳作。
我怀疑这间店没有阿不思的话,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倒闭。
特调两个字,当然就是老板娘亲手烹制的别出心裁。
有时候在味道芬芳、生气蓬勃的肯亚咖啡上放几片诗情画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带酸味的哥伦比亚中沉入几颗酸梅,也曾做过胚芽咖啡之类乍听很正经的怪东西。这些还算是好的,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黄金海岸综合咖啡中,放入一粒刚剥完皮的橘子,她窃笑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些怪现象我当然也跟家里的人提过。
“你们老板娘好奇怪,我看,我找个时间过去点那杯老板娘拉肚子咖啡,顺便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奇怪吧。”爸爸听我叙述完,这样下结论。
“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哥哥也一样。
“你在那里打工真的没有危险吗?她会不会私底下跑去纵火?”妈妈总是过分担心。
“其实老板娘人很好,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为跟我们住太久所以你们都没有发现而已。”我说,静静看着哥,他正在客厅刮腋毛,一脸白痴地笑。
而每日一变、只卖九十九元的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每天只与一个有心人分享。
谁没有口福点了,就可以与老板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时光,当作拉肚子的补偿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起身离去后,我终于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板娘身旁。
“老板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刚入店没有多久,其实不大好意思询人隐私,但我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想问我,我每天那么无聊冲两杯难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么意思吧?”
老板娘将脸从杂志堆里抬了起来,她的笨拙只存在于冲泡咖啡时的刻意。
“对啊,我才来几天就觉得好奇怪,老板娘,你为什么每天都要亲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时候快要打烊了,还看见你恋恋不舍地坐在圆桌子旁等人点老板娘特调,有客人点了,那一天你好象就会很开心,如果没有,你好象会蛮失望?”我问。
老板娘假装秘密被发现,贼贼地笑着,然后完全忘记我的问题似的。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我,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但我一直有预感,将来有一天这个谜终究会解开。
解开时,我就能看见老板娘藏在慵懒背后的,那双明澈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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